文学是一种慢,慢慢你就知道了
一
阿昌灌下一口酒的时候,他以为把一切都能忘了,可忘不了。
阿倩那张脸,从梦里多少次来找他,红艳的唇,白嫩的脸,藕一样的胳膊,剥干净的葱白似的手指,他一把握住,抱住,却扑了一场空。
他恨她。恨她娇俏的脸和唇,猫一样把身子探过来往他怀里钻,却倏忽不见。那么真切,就差一点点,他就要吻到她了,她却跑了,每次只在梦里撩拨他,他恨她。
谁不说他们是一对天造地设的打工情侣?那时候阿昌可真骄傲,香港的船一靠岸,他和阿倩就往罗湖口岸走,过了罗湖口岸就是深圳,他用借来的摩托车带着阿倩满世界跑,阿倩紧紧抱着他,长头发飘得像一面绸子,惊叫着在他耳边喊,“开慢点阿昌——我受不了了!”他偏偏让她受不了,猛加一把油,摩托车开得飞起来,阿倩抱着他更紧了。
阿昌感到前所未有的魄力和满足,很多时候,俗艳的事物最能给人带来满足感。
阿昌学着香港人的叫法,把自己的名字何本昌改成“阿昌”,把孙倩倩的名字改成“阿倩”,把自己做成半个香港人。来自陕西小县城的何本昌和来自四川大山的孙倩倩,是来香港打工的内地人里最拉风的情侣。他们在一艘香港的豪华游轮上做服务员,每次休假,都要上岸在香港购物,买最时尚的用品,买衣服,把自己打扮得像个香港人。
阿昌让阿倩学好粤语,阿倩睁着一双大眼睛问:“为啥子?”
“学好粤语才能在香港留下来啊。”
“留下来干啥?”
“留下来结婚,让你给我生一堆娃!”他把脸凑到她的脸上说。
这下阿倩不问了,她脸上一红,扭身跑了。阿昌最受不了她跑的样子,像只扭着屁股的猫,妖精。非要一把把她抓回来。
阿昌伸手一探,探到老婆的脸,老婆打着呼噜,她的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,流了阿昌一手。
女人饿了。中午吃的一大碗油泼面很快消化完了。本来应该给她加一份面的,可是女人在饭店吃着面,突然看上邻桌女孩那只粉红色的缀着彩色玻璃珠的手提包,她眼睛一看见,眼珠就不动了,慢慢走到女孩身边,用手一个一个抠玻璃珠。她玩得开心,口水滴到女孩的包上,女孩啊地惊叫起来。
女孩的男朋友立刻站起来,冲着女人大喊你要干什么?女人很委屈,她显然受了惊吓,急得要哭出来。正在和服务员说加一份面的阿昌,扭头一看,一把把女人拽回来,赶忙给邻桌道歉。
女孩的男朋友盯着女人看了一会儿,态度忽然变得有点不好意思,他对自己的女朋友说:“以后别一惊一乍大惊小怪的,人家不是故意的。”他从兜里掏出一盒烟,抽出一根说:“兄弟,不好意思哈,我刚才没看见,你也不容易,刚才我声音大了,别在意。”
阿昌接过烟,夹在耳朵上。邻桌的谅解,反而让他更加难堪。对方是不在意了,可是阿昌也没脸坐在这里继续吃饭。他让服务员退了刚加的一份面,领着女人赶紧走出饭店。
“小心啊,低头。”阿昌掏出遥控器,打开面包车车锁,再绕过车头帮女人拉开车门,让她坐进去。女人很胖,一条腿塞进车里,另一条腿费了很大劲才收回去。她不情愿地看着饭店,断断续续地说:“珠珠......彩色的......”
“好,好,彩色的,回家给你买。”阿昌用随身带的毛巾擦干女人滴落下的口水,帮女人系好安全带,女人像一只巨大的肉粽,被牢牢固定在座位上。
阿昌长舒一口气,发动了汽车。刚才在饭店的那个小伙子给阿昌的烟,从耳朵上滑落下来,阿昌把烟送进嘴里,摸出打火机点燃了烟。男人都理解男人的苦,小伙子那么快谅解了阿昌,更让阿昌的心里不是滋味。他宁愿为了自己的老婆结结实实地和对方打上一架,也不想要这种同情。
可是没有人会和阿昌打架的。哪个男人看见你娶的女人是一个傻子,都只有同情。
女人饿了。她从床上坐起来,冲着阿昌呵呵笑。中午吃饭吃下的那两颗大蒜,混合着午睡后口腔的气味,直愣愣冲到阿昌脸上。阿昌扭过脸,递给女人一只布娃娃,女人开心地接过去,抱在怀里。
女人喜欢抱着布娃娃拍哄,只有在这个时候,她才是安静的,脸上散发出一层温暖的光晕。卧室里七零八落,被子散落在床上,冬天的棉被和夏天的凉席堆在一起,皮鞋摞在拖鞋上,墙角还有七八双待洗的袜子。阿昌总是穿完一双就扔过去,过几天再去这一堆里翻出一双穿。
女人最喜欢阿昌扔袜子的动作,她觉得过瘾,她学着阿昌的样子,把自己的袜子狠狠从脚上揪下来,嘿一声,用力一抛,抛进墙角。女人的内裤也是这样抛出去,再穿回来的。所以女人身上总有一股味。阿昌等女人攒够一堆脏内裤,一塑料袋装了,扔进垃圾桶。阿昌不给女人洗内裤,他连碰都不愿碰,闻见那股味道,他就觉得恶心。
女人却常常自己打盆水,细心洗那只布娃娃。细毛线做的头发,被女人涂抹上洗发水,认认真真洗干净。全身再打上香皂,细细揉搓。布娃娃被女人洗得褪了色,发白发蔫,女人却爱不释手,每天要抱在怀里拍哄一会儿,晚上睡觉放在枕头边,半夜醒来,还要搂紧了亲一亲。
此刻的女人,抱着布娃娃在看电视。女人模仿着电视里女高音的样子,用一管牙膏当麦克风,唱一首《孤独的牧羊人》,她一边模仿着花腔,一边甩着胳膊,在床上蹦跳着转圈,床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,阿昌觉得放心。他知道女人暂时不会捣乱了。
阿昌走进厨房,今天的晚饭做西红柿炒鸡蛋盖浇饭。先烧水,烫西红柿皮。男人哪里懂得这些细节,以前都是阿倩给他做,西红柿一个个洗干净,用热水烫了去皮,再细细地切了,满屋子都是西红柿酸甜的清香。油一烧热,满满一碗鸡蛋倒进锅里,油烟四起,鸡蛋冒着泡,膨胀起来。阿倩总要夹起一块炒鸡蛋送进阿昌的嘴里,拍拍他的头说,乖乖等着去!他便坐在餐桌旁等着,倒好两杯酒,幸福地等着。
此时的阿倩,该是正在给那个香港男人做饭吧?......
毫无声息地,菜刀切到了阿昌的手指。血很快冒出来,流进西红柿里,红色的血被西红柿迅速淹没了,阿昌感觉不到疼,他看着血像蚯蚓一样流淌在西红柿上。女人还在隔壁卧室里高声唱着花腔,和阿倩走的那天一样,阿倩也是这样高声哭着。
香港九龙尖沙咀的海港城,那个香港男人就在海港城等着阿倩。路边停着一辆宝马,那是阿倩多少次做梦都想坐的车,可是阿倩为什么不笑呢?男人提着阿倩的包,放进车里,他搂着阿倩,阿倩依偎在他的身边,和依偎在阿昌身边是一样的姿态,这让阿昌觉得刺眼。
阿倩再也不用登上他们打工的这艘游轮了。也许她下次再来,就不再是服务员的身份,而是香港银行职员林跃南太太的身份。
游轮停泊的港湾是维多利亚海港,这个阿昌从小在家里的挂历上看到的美景,此时竟成了他和阿倩告别的地方。
海港旁是尖沙咀的天星码头,阿昌和阿倩不知坐过多少次天星小轮渡,往返于两岸之间,谁让他们是游轮上最拉风的打工情侣呢?一起吃饭,一起逛街,一起看海......那么多回忆!
阿昌经常觉得自己傻。林跃南每个星期都上游轮,每次都在阿倩的蓝狐咖啡吧喝咖啡,一喝就是半年,出手阔绰,那么多服务员,他给阿倩的小费最多。阿倩对他愈发殷勤起来,每次他来,不用点单,阿倩早已熟记他要的咖啡和西餐。阿昌只知道阿倩的小费不断多起来,他还替阿倩高兴,夸她能干,说这样下去,她会很快升做领班的。
阿昌在桌球中心做服务生,他看不到林跃南看阿倩的眼神。阿倩有了阿昌的鼓励,愈发卖力地工作。林跃南每次喝完咖啡,并不急于回房间,他要等阿倩下班。阿倩上夜班,凌晨两点才下班。两点就两点,他也要等着阿倩去船甲板上看月亮。
凌晨两点,阿昌正在桌球中心上班,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女朋友正和一个香港男人看月亮。直到阿倩哭着说:“回不了头了阿昌,他答应娶我,我有了他的孩子。”
清醒后的阿昌,依然决定原谅阿倩:“我陪你去把孩子打了,我们辞职不做了,回老家,我养得起你。”
阿倩大声痛哭着:“我对不起你阿昌,我对不起你,你忘了我吧!这个孩子我不能打掉,这是我留在香港唯一的机会。”
“为什么一定要留在香港?!”阿昌的眼泪跳出眼眶,红得吓人。
“是你说要留在香港的,是你说的!你忘了我吧阿昌。仅靠咱俩,做一辈子服务员也留不到香港的!”阿倩高声哭着。她的哭声很快被维多利亚海港一波波的海浪淹没了。
哗啦一声,西红柿下锅了,油烟四起,阿昌的眼睛被呛出一滴泪。
女人还在卧室里唱着花腔:“高高的山顶上有个牧人,嘞依哦,嘞依哦,嘞依哦——他放声歌喉在纵情歌唱,嘞依哦,嘞依哦——”
“阿昌,炒西红柿的时候火不能太大,太大就糊了。”阿倩的声音从回忆里跳出来找他。西红柿在锅里滋滋做响,火太大了,西红柿黑了一圈。
“妈的!”阿昌铲出西红柿,焦糊味弥漫了整个房间。他洗了一把脸,把切烂的手指放在水龙头下冲洗,胡乱擦干手,他用另一只手翻箱倒柜找创可贴,一边叫女人吃饭。
女人很快跑出来,拿起筷子大口吃起来,她对焦糊味毫不在意。阿昌找到一条过期的创可贴缠在手指上时,女人已将一大盘菜快吃光了。
缠好创可贴,阿昌坐下来,看着已经凉了的小半盘西红柿,他狠狠灌下一口酒。
二
卷帘门哗地拉上去,阿昌的小超市开门了。
这间街角的小超市,是阿昌和女人赖以为生的收入来源。女人此刻正坐在超市的货架前,用一只苍蝇拍打苍蝇。她是打不住苍蝇的,墙上挂着灭蝇灯,但阿昌不需要她打苍蝇,他只需要店里有一个活人就行,这对来买东西的人和准备下手的小偷多少是个震慑。
女人长得并不难看,女人的爸爸说,女人以前不流口水,那张脸如果不流口水,确实不难看。以前的女人也一定苗条过,否则她怎么能和那个矿主私奔呢?阿昌坐在收银台前,看着打苍蝇的女人想。这间店,本来就是应该属于女人的。如果女人不和别人私奔,他阿昌怎么会有今天这家超市?
十年前,阿昌刚从香港回来,打工两年,他没有攒下多少钱,赚的钱都在香港和阿倩一起花光了。当初那个雄心勃勃、一心要寻求改变的阿昌;要闯出一番天地、成就事业的阿昌,拖着两大箱衣服,回到了陕西老家。
没有赚到钱的阿昌在村子里抬不起头,全村人都知道何本昌去香港了,可除了带回几件花里胡哨的衣服,何本昌家里既没有盖房子,也没有添置大件物品。阿昌出门进门看着村里人对他议论纷纷,父母兄弟也对他不冷不热,他实在没脸再在村子里呆下去,一赌气去了山西。都说山西的煤矿上赚钱,他想去试试运气。
矿主待阿昌异常热情,直到有天晚上他被叫到矿主的屋里喝酒,他第一次看见了呆呆傻傻的女人。矿主喝到激动处,竟红了眼圈。这傻女人是矿主的女儿,刚刚二十五岁,和邻矿的矿主好了,爱得死去活来,要嫁给那男人。可男人家里有老婆,根本没打算娶她,除了老婆,男人还有别的情人。
女人怀上男人的孩子后去找他,却撞见男人和另一个女人在幽会,她和男人哭闹起来,男人嫌她烦,狠狠推了她一把,孩子流产了。她又哭着找了男人几次,男人撂了狠话,根本就没打算娶她,只不过是和她玩玩而已。
女人一夜之间疯了,从矿上的煤山上往河里跳。刚刚流产过的身子,在冷水里泡了一夜,身体落下寒症,医生说,今后再不能有孩子了。
矿主几乎是恳求着对阿昌说:“带她走得远远地,我没脸活在世上了,她还要活。我给你足够你们下半生过日子的钱,只要你娶她,带她走。”
阿昌看着这个呆傻的女人,闷头喝酒。矿主从柜子里取出一摞钱,放在阿昌面前说:“你再考虑考虑,毕竟一辈子的事,我也不逼你。”
阿昌原以为自己一定会断然拒绝。可每天晚上,那摞厚厚的钱都在他的梦里出现,他身无分文,干一辈子活,也赚不了那么多钱。他一想到回到村里,迎接他的那一张张议论、奚落的脸,他把头埋进了被子里。
犹豫了一个星期,阿昌主动找到了矿主。半年后,在陕西西安城里,阿昌的小超市开在了街角,阿昌再不用四处漂泊打工了,他安安稳稳地做起了店主。
每个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六,阿昌都要去参加“陕西宏信企业协会”举办的讲座。这是一个商会,由一本《消费者之家》的广告杂志赞助,只要按时参加讲座,就能把自己商铺的名字刊登在杂志上,三年后推荐为区政协委员。阿昌是这家商会的会员,每年会费一万元,阿昌已经交了两年会费。
商会举办的小企业培训讲座、讲座后的免费酒会,对阿昌的吸引力都不大,真正吸引他的,是成为区政协委员,仿佛自己那间小超市瞬间被镀了金,闪闪发光。
台上的某某企业总监正在口沫横飞地讲着营销课程。下面坐着听的人,很多人仰着脸,跟随总监的讲话变换喜怒哀乐。总监讲得高亢,听的人就半张着嘴,眼珠跟着他的手势上下浮动。总监在培训白板上写字,下面就有人用计算器啪啪计算着,仿佛亿万富翁就要在这里诞生。
只有酒会是真实的。红红的葡萄酒喝到肚子里,才是真实的。可这真实中,又有几丝梦幻。那团红色的火焰在阿昌的心里烧起来,烧得两道飞扬的眉毛,发出青湿的汗光。两张醉红的脸又渐渐靠拢在一起,一起咧着白牙,笑了起来。剥干净的葱白似的手指,在阿昌的脸上、身上柔软地跳跃着,那婀娜的身影儿,随着明亮的水晶灯,仿仿佛佛地摇曳起来。
“阿昌,你喝醉了,我来扶你。阿昌,和我在一起开心不开心?阿昌,我美吗,美吗?......”
“美,你是最美的。阿倩,你是最美的。”
眼睛像两团烧红的灯笼,红红的灯笼,汗珠子一滴滴从他的额上流到酒红的颧骨上来。太阳,太阳可真刺眼,照得人眼睛都睁不开。
“阿昌,别拉开窗帘,我怕,刺眼。”那声音柔柔说道。
“不拉开,阿倩,别走,别走......”
“阿昌,珍重。珍重呵,阿昌......”
黑色的长发从身上一点点抽离,像一匹黑色的马,又像一只黑色的野兔,窜入树林里消失不见。阿昌伸出一双颤抖的手去抓,树林里只有空空的一双手,火光,灯笼,太阳,长发,迷雾一样倏忽散去。
原来姹紫嫣红开遍
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
酒会的音乐大厅里,一段《牡丹亭》的昆曲悠悠唱着。阿昌也不知是怎么,喝酒喝着,竟喝到“游园”的“皂罗袍”里去了,好一段“游园惊梦”......
回到家,女人已在床上沉沉睡去。阿昌把手伸进女人的睡衣里,女人的身上很暖和,这让阿昌的心也温暖起来。这么多年,阿昌只能把自己灌醉后,才能靠近女人。才能闻不见她身上的异味,不在乎她的口水流到自己的手上。
刚才在酒杯里,阿倩又来找他了。他恨她。
恨她却忘不了她。
他狠狠地进入了女人的身体,女人眼皮都没抬一下,依旧睡着。他厌恶着女人,也厌恶着自己,把自己重重扔在床上,只觉得心里一阵空虚。
店里的生活慢得吓人。稀稀落落来买东西的人,阿昌不用看标签,闭着眼睛也能知道各种商品的价格。买东西的人都是附近的熟客,多少年聊过的话题被反复寒暄着,像一锅剩菜,被加热了七八次,早已没有了菜的味道。
女保险员丁一打来电话,又在介绍一款新的保险项目。
“昌哥,最近生意好吗?”丁一开始寒暄。
“还好。”阿昌把一箱橙汁放进货架,哗啦一声,他一点也不在乎声音吵到电话。
“昌哥,今天我专门告诉你一个好消息。我们公司新推出一款理财险,一年存元,隔年返元。一年存元,隔年返元,以此类推,存得越多,返利越多,只要存够20年,就能一直领到80岁,你看划算不划算?”
“我就一间小超市,哪来那么多钱存?”
“昌哥,你可是做生意的行家里手。‘阿昌超市’能在这么好的地段开这么多年,就是你经营实力的最好证明。现在货币贬值多快啊,投资理财险是资金保值最好的方法。”
店门口挂的风铃响了一声,阿昌探身一看,有人进来了。
“好了先不说了,有客人来了。”
“好,昌哥你先忙,你得空了考虑考虑。”丁一匆匆挂了电话。
丁一和她的名字一样,不男不女,声音洪亮,介绍起业务滔滔不绝。她是一个好的保险推销员,却不是一个好的女人。每次,她穿着那件保险公司的黑色紧身工作裙,迈着大步流星的步子走进来。每走一步,裙子都被撑得走了形,丧失了裙子的线条,像一块平板的黑布。走进阿昌的小超市,丁一堆着一脸笑,提着公司送给潜在客户的小礼品,介绍新项目。
丁一说话的时候,一直在观察阿昌的反应,她快速转动着眼珠,阿昌每次看见那双眼睛,就想起精明的黄鼠狼,这令阿昌心里很不舒服。
挂断电话,阿昌很快忘了丁一那双眼睛。一个女孩向店里张望着,想进又不敢进。
“进来啊,你想买些什么?”阿昌问道。
“我......不买东西,请问这里招小工吗?”女孩低着头小声问。
“招工?”
“我是联华大学的学生,暑假想找份工作,给下学期攒点学费。”女孩微微低着头,长发遮住了她的脸,她只抬起眼睛看着阿昌,看一眼,又低下去了。只一瞬,阿昌看到了那双眼睛真明亮。
“你暑假不回家吗?家里人会担心你的。”
女孩的一根发丝被风吹着,含在了嘴里:“我的家在外地,父母不在了,只有我自己,我要给自己攒学费。”
女孩穿着一件朴素的白色连衣裙,她站在玻璃窗下,玻璃上贴的广告纸,撕破了一块,从缝隙透出的光里,阿昌看清了女孩的脸,那光洁的下巴。从下巴往上看,是她粉色的嘴唇,明亮的眼睛,和一对细细的眉毛。
她可怜巴巴地站在收银台前,白色连衣裙是最简单的样式,没有繁琐的设计,却遮不住女孩浑圆挺拔的胸部曲线。要是换一件裙子,她会更漂亮。阿昌看着女孩想。
他想起自己当年到香港打工时的样子。他连拉杆箱都买不起,拎着一个沉重的帆布包,穿着一件土气的灰衬衣走在尖沙咀的街道上,他觉得自己像一个难民。当初,他和这个女孩一样,土气、寒酸、小心翼翼。
阿昌一瞬间动了恻隐之心。他知道,店里根本不需要小工,连他自己都是清闲的,要什么小工?可他还是收留下女孩,帮她把行李搬到楼上,给她收拾出一间干净的屋子,让她住在自己隔壁。
女孩掏出自己的东西摆在房间里。她迈着小小的步子,在房间里轻轻走着。她从旅行包里掏出一个粉红色的刷牙杯放在卫生间。一把粉红色的梳子,一个画着小熊的镜子放到桌子上。就连她的拖鞋,也是粉红色的。阿昌看着床边这双小巧的粉色拖鞋,心里一动。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。这是一个粉红色的世界。阿昌杂乱的小屋里,一放进女孩的东西,顿时柔软起来。
“老板......我每天的工作是什么?”女孩问阿昌。
“你叫我昌哥,别太拘谨,就当这里是自己家好了。”阿昌不想和女孩的距离拉得那么远。他的大脑一片空白,他还没有想好让女孩做些什么。
“昌哥,谢谢你。”女孩看着阿昌笑了一下。
笑靥如花。这是阿昌唯一能想到的形容词。
“今天你先休息,不急,我想好了再告诉你。”
“那我先去洗衣服了。”女孩笑着扭身去拿水盆。她是那么清新、自然,对阿昌完全信任,阿昌断定了女孩是一个可爱的女人——柔软、温热、美丽,像冬天自己嘴里呵出来的一口气。
三
阿昌晚上躺在床上,搂着自己的女人说:“从今天起,咱们家多了一个新成员,她叫李梦瑶。她是一个大学生,来咱们店里打工,她很可怜,和我当年一样,挣钱养活自己。她也很坚强,给自己挣学费。真不容易。咱们以后要对她好,你不许再大声喊叫,会吓住她的,知道吗?”
女人不知道听懂没听懂,但是用力点了点头。这是阿昌第一次主动搂她。她竟然不傻笑了,猫一样蜷缩在阿昌身边。
“明天开始,咱们就分开吃饭,好吗?你吃饭总流口水,她看见会吃不下饭的,知道吗?”阿昌又搂了搂女人。
女人又点了点头。
阿昌很放心,在女人干燥的肩膀上抱了一下。女人很满意,抱着阿昌。阿昌拿起那只布娃娃,塞给女人,把胳膊从女人的怀里抽出来,转过身子。
女人抱着布娃娃,微笑着睡着了。
“梦瑶,你不用怕,我老婆只是有点不清楚,她不会伤害你的。”第二天,阿昌向李梦瑶介绍自己的女人。阿昌指指自己的脑袋,尴尬地笑笑:“只是有点......思维不清楚,平时是很正常的。”
李梦瑶淡淡地一笑,仿佛早已知道似的,平静地说:“昌哥,你能给我一份工作,我就非常知足了。有什么活你就交给我做,让大姐好好休息。”
李梦瑶的通情达理,让阿昌十分感动。他坚持让李梦瑶在店里吃饭,本来小工不用管饭,但每天阿昌都会做好饭,端到楼下和李梦瑶一起吃。他把饭菜拨出一份,让女人在楼上的卧室吃。
李梦瑶很勤快,中午正吃饭,店里来了客人,阿昌要站起来,她用柔软的小手一按,就把阿昌按在了椅子上:“昌哥,你吃饭,我去,你累了一早上。”阿昌被那双手按过的肩膀上,隐隐约约热起来,一丝一丝地发烫。
阿昌开着面包车进货回来,李梦瑶麻利地整理货物,一会儿工夫,货品有条不紊地上了各个货架。她的身上不知用了什么乳液,总有一股淡淡的清香,她在一排一排的货架间走动,香气就流动在货架间。阿昌跟在她的身后,搬着货物箱,一路跟着她,笼罩在她淡淡的香气里。
他愿意跟着她,听她指挥:“昌哥,牙膏放这儿;昌哥,洗发水放那儿;昌哥,面包容易受潮,咱们放到高架子上吧?”
“好,好,你说放哪儿就放哪儿。”阿昌跟在李梦瑶的身后,他觉得轻松愉悦,这是一个细心、体贴的女孩。受她的调遣,是一种享受。
一天晚上,阿昌听见手机铃声,响了很久没人接。他从床上爬起来,梦瑶为什么不接呢?她是睡觉了,还是病了?手机响了这么久,有人找她有急事吗?阿昌心里琢磨着,打开房门走到隔壁。他怕万一在黑暗的走廊上撞见梦瑶,急急把打火机打着照亮。火光之下一见梦瑶的屋子,却把他看呆了。
房门半掩着,屋子里是哗哗的水声,梦瑶正在浴室洗澡。她不知是刚洗了澡,还是洗了很久,浴室的玻璃门上泛出一层水汽。
一件粉蓝色的睡衣扔在床上,床上是她薄薄的被子,被子上印着花,下面压着一条黑色蕾丝的丝袜。黑压压的不知是丝袜还是被子上的花朵,牵丝绕藤,浓郁茂盛地直往阿昌的眼睛里伸。
浴室的门响了一下,阿昌吓了一跳,随手关上房门往外走。可腿却迈不动,两只脚粘在了门外。他听见浴室的门开了,女孩像一只兔子,一蹦一跳出来。为什么要跳着走呢?走走,又停停?只有一只拖鞋的声音,屋子里静了很久,显然女孩在找另一只拖鞋。阿昌突然发现,另一只拖鞋就在他的脚边。一定是刚才关门太急,竟把女孩的拖鞋甩了出来。阿昌心跳飞快,他听到身体落在床上的声音。她一定是站不稳,倒在了床上。
走廊上静悄悄的,阿昌的心跳声剧烈。女孩用毛巾拍打身体的声音,在静夜里清晰极了。他听到噗地一声,女孩打开了乳液瓶,把乳液涂抹在自己身体上。他想起女孩光滑的皮肤,他忽然全身发热。脚边那只粉红色的拖鞋,火一样烧着了他,他按住自己要跳出来的心,逃回卧室。
却睡不着,一晚上翻来覆去,心就那么奋力跳着。
第二天,李梦瑶请假说出去办点事。阿昌心里一直虚着,没敢问她有什么事。他只能在李梦瑶走后,暗自猜测,是昨晚那个电话把她叫出去的?她究竟去见谁?还是她已经发现昨晚的事?如果发现了,她为什么不说呢?是不是她也喜欢着自己......才没有说破昨晚的事?
想到这里,阿昌的心里忐忑着,却又莫名一阵惊喜。仿佛梦瑶给他的心里添了一把火苗,又好像有一只小手,诱惑着他,把他往一个粉红色的世界里拉。
他让自己的女人坐在楼下看店,递给她一个苍蝇拍,让她来回呼扇着打苍蝇。阿昌颤抖着双手,握着备用钥匙,打开了李梦瑶的房门。
昨晚被灯光打上一层朦胧光晕的房间,此时在日光里安静着。窗帘没有拉开,日光经过窗帘的过滤,慵懒地散落在床上。屋子里是她身上涂抹的乳液的味道,淡淡的香,混合着她皮肤的味道,阿昌又想起那白皙的皮肤,他的身体抖了一下,那股燥热,又来找他了。
走进浴室,地面上水还没干,波纹的水痕一块块漾在瓷砖上。阿昌细细看这间浴室,闻里面留下的味道。墙砖上挂着水珠,洗发水的瓶子上也挂着水珠,恍惚间,一个女孩正在洗头发,堆了一头雪白的泡沫,像高高砌出的云石雕塑雪白的波浪。她双手托着头发,慢慢地揉搓,对着镜子理自己的头发,头发一丝一缕,垂落在身上,屋子里水气蒸腾,女孩是雨雾里的柳树。
镜子上,两根长发贴在上面,阿昌小心地把头发捡起来。头发很长很黑,软软地缠绕在他的手指上。他抽出一张纸巾,把头发包起来,塞进裤兜里。头发上有她身上的味道。
阿昌走出浴室,坐在女孩的床上,看她打开的衣柜。一件一件白色、粉色的衣服,他不敢碰,他怕自己忍不住什么。忽然,他又看见昨晚那条黑色的蕾丝丝袜挂在一件皮裙上,皮裙上是一件金色的吊带。他愣了一下,拿出衣架。
像一个探险者,在茫茫的森林里走,阿昌发现了宝藏。黑色的丝袜,像一条蛇,盘绕在黑色的皮裙上,充满诱惑。紧窄的皮裙,显然被穿过,裙子上有一条条细细的纹路。裙子很短,她那么高的个子,皮裙只能遮住她的大腿。金色的吊带上,有一层镂空的花边,像半透明的窗,阿昌想往里看,却又不敢,身体的某个部分又在燥热。
她穿上这件皮裙,会是什么样子?
他不敢再想下去。他急忙走出房间,轻手轻脚地下了楼。
女孩回来的第二天,丁一来了。
还没到九月,丁一就提着“中秋礼品”来看阿昌。阿昌进货回来,刚走进店,看见丁一坐在椅子上,正将礼品盒拉开一条缝,看里面的东西有没有被碰乱。
看见阿昌走进来,丁一热情地站起来,走上前,笑眯眯地说:“昌哥,这么热的天你还去进货,真是辛苦啊!公司刚刚给客户准备了一批中秋节礼品,我赶紧给你先占了一盒,送过来。”
阿昌用毛巾擦着脸上的汗,他看也没看那盒礼品,自己是开超市的,什么东西没见过,缺这一盒礼品吗?但进门就是客,虽然不喜欢丁一,可阿昌还是装着感谢的样子:“谢谢你,大老远专门跑过来。”阿昌打开一罐椰汁,递给丁一,“最近你接的单子多吗?”
丁一见阿昌对自己挺热情,受到鼓舞一般,“接到好几个单子,现在人的观念和以前不一样了,不像从前,把钱都存进银行,死守着。利率那么低,谁愿意?倒是投资理财的人越来越多,你自己做生意,你懂,只有让资金流动起来,才能形成良性循环。”
丁一喝了一口椰汁,说得激动起来:“昌哥,我问你一个问题。”
“什么问题?”阿昌点燃一支烟。
“如果接到通知要停水两天,你会做些什么?”
“找几个大桶,先接满水预备着。脸盆、澡盆、锅,都接满。”
“如果有一种水,要停20年,你该怎么办呢?”
“什么水?”
“薪水啊。60岁以后就停啦,这个超市你能干一辈子吗?你提前做了什么准备?”
“这......”
“如果现在给你开一个账户,每个月你存几百或几千都可以,会影响到你现在的生活吗?”
“不会。”
“这个账户当你生病时会多几倍的给你钱,等你老了,开不了超市了,还能每个月领钱,和退休金一样,你觉得怎么样?”
阿昌的眼睛亮了一下,他从没有细想过自己的下半生,可他知道,自己呆呆傻傻的女人是指望不住的,自己连孩子都没有,到老了,谁来养活自己?
“这个账户就是养老保险账户,可以以小搏大,以一当十、当百!在紧急时刻创造出几十倍、几百倍的资产。把元变成元叫做银行;把元变成元叫做投资;把元变成10万元,叫做保险!”丁一兴奋地说着,嘴角溅着白色的泡沫,分不清是椰汁还是唾沫。
烟头烫到了阿昌的手。烟一直没有抽,烟灰长长一截,慢慢烧上了他的手指。他在计算着自己究竟有多少钱。
超市和超市里的货物加起来有20万,这是固定资产。银行账户上,还有30万,女人的父亲,那个山西矿主——当年给自己的钱和这几年的积蓄,都在里面,30万!想到这里,阿昌激动了一下。
四
大厅里摆了一排精美的红木沙发,几案上放了一套仿景泰蓝的花瓶,一个大水晶玻璃瓶里,养着一簇富贵竹。大厅两侧,摆了两面大镜子,擦得碧亮。两盆万年青开得郁郁葱葱,旁边是一缸风水鱼,色彩斑斓的锦鲤在水草间游来游去。
这是一个雅致的大厅,雅致中又透着股豪气,满足了加入商会的企业主们的心理。他们不止是会做生意的商人,他们还需要一层身份,让自己在人前变得精致起来。人终究这样,缺钱的想钱,缺身份的想身份。
阿昌走到镜子前,下午1点50分,离商会的营销课还有10分钟,他把身上那件衬衣整了整,往镜子里瞟了一眼,迅速用手把额头上一绺松弛的头发抿了一下。商会的营销课,他并没有多少心思听,台上讲营销的那个男人,更像是做传销,真要论起做生意,他未必有阿昌知道得多。他如果不会做生意,怎样把这间超市在街角开了这么多年?他没有成为富翁的梦想,他只想要一个身份,区政协委员这样的身份,让他脱离了打工仔的落魄。
也许这样才能配得上她。阿昌想起李梦瑶,那个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,透明、美好得像一朵春天的花,正开在女人一生中最灿烂瑰丽的时候。想起她,总让自己心跳加快,也变得年轻、美好。阿昌最近买了几本南怀瑾正在看,看懂看不懂没关系,关键是他不想和李梦瑶说起话来,知道得太少。
上次梦瑶说他是惠能,自学成才。阿昌愣了半天问:“惠能是谁?”
“惠能是禅宗六祖,不识字,从小靠卖柴为生,却悟性极高。五祖大师要传法印,退居让位,让全寺僧人每人做一首偈子。寺里一个学识渊博的和尚神秀做了一首:‘身如菩提树,心如明镜台,时时勤拂拭,勿使惹尘埃。’惠能一听,知道神秀并没有领会真正的佛性,他做了另外一首:‘菩提本无树,明镜亦非台,本来无一物,何处惹尘埃。’弘忍大师最终将衣钵传给了他。”
阿昌恍然大悟,原来这几句早就听过的诗竟有这样的故事。梦瑶用惠能说自己,不就是夸自己悟性好,能干?
阿昌的心里,有点飘飘然。但这种感觉真好。
梦瑶在阿昌的心里,是一个可亲的女人,而大学生李梦瑶,在阿昌的心里又添了几分可敬。这是一个值得自己对她好的女人。可怜她那么懂事,一定吃过不少苦,平时花钱很节省,从没见她像同龄女孩那样吃喝玩乐,这个周末,要带梦瑶去吃顿好的。想到这儿,阿昌又把自己的衬衣整了整。
饭店里的水晶灯,从高空里投下朦胧的光。饭店中央的喷泉旁,一个穿黑色长裙的女孩正在弹钢琴,一首《献给爱丽丝》。从柔柔的红酒杯里看过去,梦瑶的脸更美了。
他看着她,她的脸有点红。不知道是红酒映衬的,还是梦瑶的脸真的红了,但是让阿昌看见了,他是愉悦的。
阿昌没有想到他能使一个女孩脸红,使她微笑,使她微微低着头,有点害羞地看自己。此时此刻,他是一个男子。
平日里,他是开小超市的,是曾经的打工仔,是娶了一个呆傻女人的丈夫,是开面包车进货的普通男人,是走在大街上瞬间淹没在人海里的人。但是对于眼前这个叫李梦瑶的女孩,他只是一个单纯的男子。
“梦瑶,你喜欢这里吗?”阿昌专门挑选了这家饭店,环境和菜品都是西安城的一流。
“喜欢。昌哥,今天是什么日子,要这么隆重地来吃饭?”梦瑶眨着眼睛问。
阿昌一时间想不出理由,他有点局促,但很快镇定下来:“有件事我一直拿不定主意,想让你给我一点建议。”
“没问题,什么事,你说。”梦瑶放下酒杯,认真地听。
“我想买一份养老保险,你知道,这个超市,我总有一天会干不动的,等我老了,我靠什么生活呢?但买这笔保险,数额不小。我也在犹豫,究竟划来划不来。我对做投资那些事没兴趣,我不想做富翁,现在这个超市就挺好。所以我在想,是放在银行存起来好,还是买保险好?”
梦瑶抿着小巧的嘴笑了一下,喝了一口红酒说:“昌哥,钱放在银行,那些钱还是那些钱,等你老了,货币会贬值,那些钱,够你养老吗?”
阿昌更加犹豫了。
“我们老家有个邻居伯伯,也是自己做买卖,辛苦一辈子,挣了一些钱,存在银行里。他是十年前存的,当时看着钱不少,可是放到现在,那点钱真不算什么。本来他指望着这笔钱养老,可谁知去年他突然得了一场大病,把积蓄几乎花光。现在他后悔莫及,后悔当初没有买一份养老保险。”
听到这里,阿昌的心沉重起来,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将来。
梦瑶忽然握了一下阿昌的手说:“昌哥,你别难过,你现在正当盛年,你比那个伯伯考虑得远,你已经意识到要买养老保险,等你老了,一定会比他幸福。”梦瑶举起酒杯,碰了一下阿昌的酒杯,“来,昌哥,为你美好的明天干杯。”
阿昌的心被突然照亮了,他举起酒杯,“梦瑶,为我们美好的明天干杯。”他把“我们”两个字,重重咬了一下。
“昌哥,买不买保险,还是要你自己拿主意。我只是不想让你老了没有依靠,所以说了说自己的心里话。”
“梦瑶,谢谢你,我知道你在替我考虑,我觉得,还是应该买一份养老保险,早做准备。”
这顿饭吃得十分惬意,阿昌沉浸在和梦瑶在一起的欢乐里。已经很久没有在梦里想起阿倩了,阿昌觉得,自己正在慢慢忘掉阿倩。是眼前这个女孩,让他有了一种真实感和幸福感,让他开始想有一段新的生活。
阿昌打电话给丁一,告诉她自己决定要买一份商业养老保险时,丁一在电话里,并没有发出阿昌猜想的惊喜声,她仿佛已经知道了似的,笑呵呵地向阿昌说了保险的购买流程。
这令阿昌有点意外,但他并没有多想。这几天,阿昌正沉浸在幸福里。梦瑶对自己越来越好,她说阿昌进货太累,于是主动买菜、做饭,帮阿昌减轻负担。每天中午,梦瑶做好饭端到阿昌面前时,阿昌心里一阵感动,沉浸在难得的幸福里。多少年了,终于有一个女孩为自己做饭,他觉得自己不那么孤单了。
每天晚上,阿昌都会在女人干燥的额头上亲一下,是为了让她安静地睡觉。也为了让她更安静地呆在卧室里,少下楼。阿昌把布娃娃塞进女人怀里,让她搂着娃娃睡觉,女人拍哄着娃娃,嘴里哼唱着含混不清的歌。她唱得很认真,每唱到一个节点,都要吸口气再唱下一句。
女人吸气的时候,要流出来的口水就被女人一口气吸了回去。有时女人唱一个长音,吸气慢了,口水就滴落在娃娃的脸上、头发上,湿答答滴了满脸。阿昌从来不亲女人的嘴,他怕看见那些口水。他转过身子,把自己的那床被子裹紧,把头沉入黑暗的夜里。
谁不可怜呢?难道自己不可怜吗?自己何尝又得到过真正的幸福?只有和她在一起,才有幸福的感觉。阿昌立着耳朵,静静听她那个屋子的动静。走廊里静悄悄的,李梦瑶的屋子里传来下雨一样的水声,她又在洗澡了。
她这么爱干净,每晚都要洗澡吗?他掏出床头抽屉里一个纸包,里面是上次从李梦瑶的浴室里捡回的两根长头发,那么柔软,那么黑,她洗澡的时候,是什么样子?他从水声响起听到水声消失,一直不敢大口呼吸,身体紧紧地僵硬着。
白天,阿昌把视频下载好,有动画片,有歌曲串串烧,让女人在卧室里看电影、唱歌。女人有唱歌的天赋,当年在煤矿,女人的父亲说,女人死命要嫁的那个男人,就是因为喜欢听女人唱歌,才和她在一起。从此,女人愈发拼命地唱歌。可她从煤山上往河里跳的那天晚上,她在山上唱了一晚上的歌,那个男人也没来看她一眼。女人绝望了,跳了河,可是唱歌忘不了,即使傻了,唱歌也一辈子跟着她。
阿昌常常看着女人想,如果当年她没有跳河,现在的她,该是什么样子?
可生活哪有假如,有了假如,他也遇不到李梦瑶了。
没有顾客的时候,阿昌坐在收银台后面,静静地看李梦瑶走来走去小小的身影。看她整理货架,看她出去买菜,看她在厨房里做饭,看她歪着头,用一只手支着下巴看书,看她用拖把拖地,眯眼看着他,让他抬脚。他不抬脚,用一只脚故意把拖把踩住,气得她说他坏。可他偏就这么坏,这样坏的生活才像一个活人的生活,才有了人的味道。
他越陷越深,横竖自己也不想往外爬了。
周子湘,女,满族,80后。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四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(青年作家班)、第28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班学员,陕西省文学院签约作家,入选陕西省政府“百名优秀中青年作家艺术家资助计划”作家类。作品见于《小说选刊》、《中华文学选刊》、《人民文学》、《民族文学》、《福建文学》、《飞天》、《四川文学》、《黄河》、《天津文学》、《延河》等,部分作品被转载或收入年选。短篇小说《慢船去香港》入围“《小说选刊》年汪曾祺华语小说奖”。年获“陕西青年文学奖?小说奖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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