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前每次旅行前,总要因为要带什么书上路纠结至死,恨不得把整个书柜都塞进行李箱。加之,作为一个强迫症患者,带出门的书必须要在回家之前看完,所以常常会出现旅程结束的最后,连续两个晚上熬夜苦读的感人场景。
搬到大阪,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进行“走遍岛国”计划之后,事情变简单了。都不用购买旅行指南,只要决定好目的地,对比找出司马辽太郎《街道漫步》中的某一册就好了。这是一套和吃喝玩乐完全没有关系的散文集,但因为他取材能力实在强大,常有很多即便抵达现场也无法得到的历史考据。
这次的冲绳之旅也一样,只要带上和冲绳有关的这一册就足够。他来到冲绳的那一年,时间比我稍稍提前一些,是在春天的4月1日。原本是想去寻找传说中的南波照间岛,却最终连波照间岛也没登上,路线变成这样:那霸·糸满→→石垣?竹富岛→→与那国岛。
司马辽太郎的冲绳之旅路线。
我这次的行程,也大抵如此,稍稍有些调整:在本岛没去糸满去了北边的今归仁,在石垣岛和竹富岛之间抽空去波照间住了一晚,与那国岛的情结过两天再说……那么,就说竹富岛。
竹富岛俯瞰图
距离石垣港只要15分钟船程的竹富岛,之前潜水时远远看过一眼,是个外环被亚热带树木包围着的,有着可爱不规则圆形的珊瑚岛。因此它十分平坦,几乎没有坂道,骑自行车绕岛一周不过半小时。后来听说,若从空中俯瞰,就像是装咖喱的白色盘子一般。
达到石垣岛的中午,高那旅馆的欧巴桑开车来接我。五月底的竹富岛,已是近30度的气温,欧巴桑一边开车一边打电话,大概以为我不懂日语,便安心地向电话那头抱怨那不能自立的儿子——我并非不能忍受这个,我痛苦的是:岛民们几乎都靠自家的车出行,可是这些日子以来我搭的每一辆车,他们从来不开空调……
岛上没有公交车,从港口通往集落的穿梭巴士每隔一小时才有一班,路上不见出租车的影踪,据说大家都是直接打电话去出租车公司叫车。从某种角度来说,八重山群岛并不是一个推荐给观光客的地方——除非你有导游或翻译——岛民们也不太乐意使用英语。
几年前为了迎合游客,竹富岛有了高级度假村,但其实在更早之前,岛上是只允许民宿存在的。高那旅馆是竹富岛上最古老的民宿,司马辽太郎当年在此处短暂滞留,说它“弥漫着一股素人气息,又有些童话风情。”
但高那旅馆却是我见过的风格最冲突的旅馆。
外观确是冲绳传统的赤瓦,玄关也是本土样式,榻榻米上摆着沙发这种情况在本地颇为常见。但如果打开房门走进房间,景致突然一变,正中央摆着地桌,正对着装饰有“源远流长”挂轴的床之间——分明是京都才有的室町样式。
高那旅馆
竹富岛的一天,是从日落开始的。
填写入住登记表时,欧巴桑问:“晚饭几点开始好呢?”不等我回答,便自作主张地决定了:“6点半吧!今天的日落是7点26分,吃完饭后慢慢散步到西栈桥,时间刚好。”
高那旅馆的晚餐和早餐都十分好吃,而且尽是些本地才能吃到的食材,晚餐有时候会端上来新鲜的炸虾,牡蛎和海藻做成的味噌汤。早餐常有烤鱼,配以菠萝和西瓜,餐后一杯咖啡,又端上来刚出炉的芝士蛋糕。
即便如我这样时常在旅馆用餐,遭遇这般美味的经验也并不多,然而它的量实在是太多了——向欧巴桑抱怨这一点,她便会笑嘻嘻地:“加把油,全都吃掉吧!”
高那旅馆的早餐
竹富岛的一天,是从日落开始的。
太阳从西边海平面落下前的20分钟里,你能在岛上唯一通往西栈桥的小道上遭遇一个人群的小高潮,人们或骑着车,或小跑着,奔赴西边的海。
然而在高那旅馆住了两天,并未看见那传说中的绝美夕阳。天气晴朗,云层却太厚了,只能看见色彩奇异的晚霞,见不着太阳的脸。
我总在最后一分钟赶到,却也觉得不见太阳,残留在水面上那最后一丝余光也是极其美丽的。潮水渐渐退去,总有一个对着大海弹着三味线的小哥,也有时候坐在岸上的树丛前,有时候做在栈桥的边缘上。显然是初学者,还控制不住那音调的走向。
竹富日落之后
第一天,落日刚刚下去,朝子小姐走过来,坐在我身边。
“听过这首歌吗?”
“「島唄」吗?”
“嗯,看见左边的海岸了吗?那张专辑的方面就在这里拍摄的。我第一次来的时候,拼命找了。”
“那个三个人的组合?”
“是四个人哦。”
“四个人现在都在哪里呢?东京?”
“不,一半的人,已经回到冲绳了。”
“「三線の花」也是他们唱的?”
“不,这次是三个人的组合了。”
“对哦,那三个石垣岛出身的人。不过啊,最棒的果然还是「島人ぬ宝」!”
“「島人ぬ宝」呢……”
“说起来,他们是不是还唱过「竹富島で会いましょう」呢?那首也很棒。”
“确实是有这么一首呢。”
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竹富岛的种种,天色终于快全部暗下来,准备动身离开时,朝子小姐突然拽住我:“是「竹富島で会いましょう」。”于是两人又踌躇着坐下,听完了这断断续续,不停在寻找正确音调的一首。
“三味线小哥,是来进修音乐了呢。”朝子小姐说。
“也许对着大海演奏三味线,是他的梦想吧。”
硬生生被我强加以“梦想”之名的小哥,次日中午我在另一个海滩闲逛时,又一次遇见他。这次他坐在一团树荫里,眺望着另一片海,依然演奏和同样的几首,依然没能找着调。
竹富海边的「三味线尼桑」
朝子小姐是我在高那旅馆晚餐时偶遇的,不太看得出年纪,也许是40岁,又或者是50岁。我们一边吃着刚炸好的石垣牛一边看电视,正在播放奥巴马访问广岛的新闻,大家都很漠然,于是干脆聊起竹富岛来。
“去了那边的塔吗?”
“最高点那个吧?白天去过一次。”
“晚也爬上去试试看哦。”
“能看见星空?”
“能看见全部亮起灯来的竹富岛。”
名古屋来的朝子小姐实在是十分了解竹富岛,据说是因为常来的缘故。故地重游的人在竹富岛不少见,随口一问:来过几次?答曰:“20几次吧。”又问:一直住在高那旅馆吗?说“是的,因为第一次来就十分的缘故。”
次日竹富日落之后,途经一片墓地,朝子小姐领着我进去,指着某个气派非凡的让我看,上面确实写着:高那家。那一刻,不知为何像是见着一位老朋友,于是便恭恭敬敬地打了招呼——
“ごちそうさまでした。”
“ごちそうさまでした。”
回旅馆的路上,跟朝子小姐分享最近看来的故事:在冲绳,没结婚的女人是不能被埋进自家的墓地的,遇到这种情况,大多数是将骨灰洒进大海里。
而朝子小姐不说这么灰暗的故事,她说:冲绳的扫墓活动和日本其他地方不同,他们会在旧历里的某天——大概是春天,全家人一起带上豪华的料理,来到墓地一起吃饭,热闹而开心地,全家人一起坐在墓前吃饭。所以在每年的那一天,留在家里的基本上都是移住者。
从位于集落中心的「なごみ塔」上看到的,竹富的日与夜
来了竹富岛20几次的朝子小姐把我吓一跳,因为她对岛上的风土人情海滩家屋动物植物了如指掌,但不久后,让朝子小姐吓一跳人物人登场了。
是第二天的早餐时间,和朝子小姐正聊着鱼,隔壁走进来一个穿着深色牛仔裤和粉红长袖衬衫的青年,皮肤被晒得红红的,当地绝对没人这么穿——连观光客也不会,违和感满满。
朝子小姐不解地瞄了几眼,终于忍不住了。
“我说,你被晒得有点严重啊。”
“啊……大概是今天一直在拼命骑车环岛的原因吧。”
“暂时会在岛上住一阵吗?”
“不,明天就回东京了。”
“已经是最后一天了啊,之前去了哪里?”
“其实,昨天还在札幌出差来着。”
“……”
“……”
“从北海道来啊,所以才穿得这幅不伦不类的样子啊……不过,你也太厉害了吧。”
后来,朝子小姐见到旅馆的工作人员便嚷嚷:这位尼桑啊,真是厉害,从北海道专门来骑自行车的……
竹富岛一隅
旅馆里还住着两个人,一个每天晚上坐在屋外很大声地和隔壁的欧吉桑房东聊天,一个每天清晨穿得像是运动选手一样出发,正在全日本进行环岛一周自行车游——这些都是朝子小姐告诉我的。
我在一个早晨,去了岛上唯一一家陶窑,店里贩卖的陶器,全都用冲绳代表的白泥制成,绘着冲绳传统纹样。这家店常有陶器体验项目,只有一项是需要提前预约的——陶狮子制作体验。
店主只用十分钟时间,随手捏一个冲绳狮子讲解要点,然后便迅速毁掉,让你在剩下的两个小时里自由发挥:竹富岛家家户户屋檐上的狮子,形状各异,并没有统一样式。所以啊,只要表现出凶狠的样子,能够恶灵退散就好了。
后来我捏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鬼的家伙,心虚地递给店主:对不起,做了个奇怪的东西。答:“狮子这种存在啊,本身就是奇怪的东西,所以啊,奇怪就很好。”
这店主原本是横滨人,进行了各种各样的陶艺修行后,20年前移住到竹富岛,专心进行冲绳陶艺研究。日本人拍照时,喜欢喊“cheese”(发音:chizi),这个店主在拍照时,喜欢教人喊“狮子”(发音:shisa)。我试图比较一下两者的差别:前者的笑容是嘴角上扬的浅浅微笑,而后者……则是张开大口不受束缚的开怀大笑。这样的笑容,在冲绳人脸上最常见。
店主的狮子&我的狮子(并不是
我太不喜欢白天的竹富岛,初见时是失望的。但我后来明白了,竹富岛的好,要等到搭水牛车的观光客散去,等到栈桥上的日落时分,留在这个岛上的,便都是一些在生命某处有相同本质的人。
喜欢独自一人滞留在寂寥之地,偶尔做出一些旁人无法理解举动的人,心里清楚地知道:自己在那样的地方,能够被拯救。
有些时刻。比如在那堂陶狮子课上,天空突然飘起细雨,一个邮便局桑走进来送信,大喊一声:KAME桑!转头一看,一只褐色的海龟桑,正沿着细碎的白砂道,缓缓地爬进来。
竹富岛陶艺课
竹富岛日落之后,是晚上8点。回到旅馆时,欧巴桑开着车正在门口等着。
“要去看螃蟹吗?”白天的时候她这么问了。
八重山诸岛实在是充满野趣的地方,聊天间挥手能打死一只瓢虫,在深夜的自动贩卖机上趴着睡去的壁虎,正午的院子里毛毛虫排队爬过……然后欧巴桑问:要去看螃蟹吗?
说是当地有一种特产,叫做「ヤシガニ」,和一般生活在海里的螃蟹不同,是长在树林里的品种。因为靠吃椰子为生,所以叫“椰子蟹”,在没有椰子树的竹富岛,大概有另一种更活法。
于是和朝子小姐还有北海道来的青年,一起搭着依旧没有开空调的车,前往竹富岛刚好能通过一辆车的林间小路。在车灯照亮的白砂路上,举着手电筒拼命寻找着椰子蟹的身影。
沿途,见到了很多横睡在路中央的流浪猫,很多躲在草丛里的山羊,很多爬上岸来的寄居蟹……然后,终于有那么一只,小小的,还处在幼年时期的椰子蟹,深紫色的躯壳发出诡异的光,简直就是来自科幻电影的不明外星生物。
谁能肯定它就一定是地球生物呢?
捕获一只幼年的「ヤシガニ」
在看见椰子蟹的深夜,欧巴桑带我们去了海滩。无数在夜间欢腾的鱼,一次又一次跃出海面。
头顶依旧是无尽星空,已经能自己找到它们中的某几颗:木星在头顶,环绕着大熊星座,天边是火星,往下是天蝎座,次明亮的一颗,是蝎子的心脏。
“到了二月,坐在旅馆的玄关门口,就能看见XXX星呢。”欧巴桑说。我并没有听清楚那颗罕有的星星名字,但其实不用等那么久,再过两个月,如果站在这片海滩,能看见一条耀眼的银河,从日落之后的竹富岛,一直通向宇宙的秘密接口。
深夜的竹富小道,也有着某种未知的宇宙世界观
因为这日落之后的种种,离开的早晨便有些舍不得。
高那旅馆的欧巴桑把我送到码头,递过来她亲手做的琉球玻璃和据说是“星星的孩子的残骸”的星砂,最后,用力地拥抱了我一下。
想起几分钟前在旅馆门口,朝子小姐跑出来跟我说挥手说再见的样子,便充满了旅情的物哀。
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有些人要一次又一次回到同一个地方。
不知道下次再来的时候,三味线小哥是不是弹得稍好一点了呢?
还是凑钱给库老师做美白手术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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